第五回:到雲林(二)

中油台塑,皆大歡喜

中油與台塑兩大石化龍頭,競逐離島工業區新興區,花落誰家?

2005年初,出現了變化。1月初,經濟部長何美玥就表示,台塑鋼廠計畫有助於健全國內鋼鐵產業供應鏈,中油的石化科技園區可望帶動國內石化產業大步邁進,經濟部希望促成兩件投資計畫都能順利投資開發。為了協助中油與台塑兩項投資計畫都能順利推動,何美玥透露,已要求工業局與榮工公司進一步評估兩投資計畫的土地需求,儘量安排中油與台塑,都能進駐離島工業區。

在經濟部協調下,土地重疊的問題獲得初步共識。台塑鋼廠依其意願分配到新興區,不足的部分自行往東進行填海造陸;中油八輕則分配到台西區及新興區部分土地,工業港及港區腹地則位於新興區西側及南側,不足部分一樣得自行填海造陸。至於兩方都覬覦的新興區已經造好的地,台塑鋼廠分配到北側的223公頃,中油八輕分配到南側的60公頃。

「好康」的部分台塑拿得比較多,當然引發八輕其他投資廠商反彈,股東們認為「台塑捧大碗」。為了安撫中油團隊,經濟部次長施顏祥還緊急密會中油董事長郭進財,指示邀請合資廠商協調,希望大家能接受用地共享的安排。

2005年1月24日,閣揆異動、游錫堃內閣總辭的臨時行政院會,台塑鋼廠與中油八輕同時進駐雲林離島工業區終於拍板定案。

行政院拍板後,消息傳到地方,張榮味已因林內焚化爐案被收押禁見,代理縣長陳清良及縣議會議長陳清秀,對於符合地方「期待」的開發計畫同時落腳雲林,當然是表示歡迎。在地的台西鄉長及代表會主席,也在重申落實環保、保障民眾就業機會之餘,不忘關心土地徵收補償能否符合地方的期待。

在地的民間反應?台西藝術協會總幹事丁弘毅表示,豐富的養殖漁業資源,純樸的漁村風貌,曾經是台西鄉最具地方特色的人文資產,隨著工業進駐後,當地人的生活面臨改變;居民原本期望六輕會為台西帶來「都市化」的繁榮遠景,實際上六輕帶來的是生活環境的惡化,是養殖資源的受到破壞。

油水太多,難以擺平

1994年3月15日,中油與褔聚、台聚等18家石化廠商簽訂了八輕合作意願書。

1995年10月30日,八輕籌備處成立,並簽署合資公司合約。

2003年6月12日,主導八輕計畫的中油表示,八輕將成為歷史名詞,八輕計畫將喊停,改以「高科技石化園區」替代。

因為八輕將走入歷史,之前的合作意願書與合資公司合約算不算?因為「年代久遠」,加上彼此間「分分合合」,很難考據,很可能不是那麼重要。既然八輕將走入歷史,掛上「科技」之名,是否就意謂著「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石化」冠上「高科技」,昔日耗能、耗水、污染的形象就此改觀了嗎?

2005年1月11日,配合八輕的走入歷史,中油成立雲林石化科技園區籌備處,並將合資公司稱為「台灣石化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中油說,中油這次是來真的。

2月4日,中油雲林石化科技園區投資計畫舉行投資協議簽約儀式,中油、東聯、長春、中纖、和桐與銓陽投資公司等六大股東,簽定成立國光石化公司合資預約書。不用台灣,改用國光,是因為「台灣石化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與另一家「台灣石化合成股份有限公司」名字太近似。

簽約前,聲稱合資股東有中華開發工業銀行、長春大連集團、遠東集團、國喬、李長榮、富邦金控、中纖、奇美、和桐、台橡及和益等11家公司,參與的股權已高達118%,遠遠超過預期的51%,有機會創下國內金融集團大舉參與石化投資的罕見紀錄;簽約時,卻只來了5家,富邦金控、開發金控都未出席。說法分歧,一種說法是二大集團無法拿下多數股權,取得較高的主導性,所以選擇暫時退出;另一種說法是金控公司對外投資需依金融相關法規辦理,評估及申請許可作業趕不及,只是尚未正式決定參與投資,不能說是退出。

至於石化業者不出席簽約,理由之一是對於「台塑捧大碗」耿耿於懷,不滿台塑鋼廠取得較多新興區的建廠用地。他們認為建廠用地生變,填海造陸工程難度提高很多,不僅投資計畫經費會提高,工程進度也會因此延宕一年以上。另外一個理由是期望中油能降低持股比率,讓更多的石化業者可以參與投資。

媒體的綜合分析顯示,業者似乎都希望參股「多一點」,因為「持股比率若太低,投資計畫開始獲利時,所能分到的利潤非常有限」,顯然大家還是看好投資計畫「油水」將會不少,怨言是來自「擺不平」。

八輕喊停,科技上身

中油八輕在進出雲林的過程中,歷經兩度的變身。

第一次變身,是八輕喊停,改掛「石化科技」的招牌。

這次變身要回溯到2002年底。在八輕計畫是否重新啟動的討論中,傳出「推動高雄煉油廠不遷廠」的就地更新構想,中油準備斥資興建輕油裂解廠及下游衍生的石化科技廠,將高雄煉油廠轉型為「石化科技專區」。延續中油跨足高科技領域的強烈企圖心,八輕計畫也準備打造為另一座高科技園區。

到底是要在八輕計畫裡頭打造一個高科技園區,擴大八輕計畫的內含,讓中油轉型為具有發展高科技產業能力的石化業者,或者只是為了順應產業潮流,更名為「石化科技園區」。

2003年6月12日,中油董事長郭進財表示,八輕將成為歷史名詞,中油考慮將原本計畫在屏東設廠的八輕,移往雲林離島工業區台西區及新興區,八輕計畫將喊停,改以「高科技石化園區」替代。未來中油將比照台塑六輕模式,在離島工業區內興建煉油廠、輕油裂解廠及中下游石化原料生產工廠,希望石化廠商能與中油共同投資;如果廠商沒有意願,中油也將獨資完成。

從內容與規模來看,「石化科技園區」就是承襲八輕計畫,是換湯不換藥。換個名,掛上一個「科技」的招牌,聲稱使用最先進的製程,以降低汙染、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量,也只能算是幫八輕塗粉,點胭脂而已。

主角易位,國光上陣

第二次變身,是主角易位,由幕前走到幕後。

投資石化科技園區的主體,由國營的中油公司,變為中油及民間業者合資的「國光石化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簡稱國光石化公司)。

以合資公司方式投資興建八輕,是很久以前就有的想法。後來宣布八輕成為歷史名詞,另起爐灶成立「雲林石化科技園區」籌備處,並於2005年2月4日簽署國光石化公司合資預約書,號稱公司將在2005年3月中旬前成立。

這種預期,與過去一樣,都是過於樂觀。

首先,新設的國光石化公司,由八家公司合資而成,得先送行政院公平交易委員會准許。合資計畫經公平會審查後認為,參與結合的事業間沒有重疊產品,不致於改變市場結構,且國光石化公司的設立,將有助於整合石化中、下游產業資源,提高石化產業整體競爭力。因此,准於2005年5月28日起進行結合,合資新設國光石化公司。

其次,是中油投資國光石化公司第一期計畫所需經費,若要提前投入,得先經行政院核准才能先行動支。

第三,當然是國光石化公司要由誰來擔任董事長?誰是總經理?

還有,誰來投資?投資比例?

有人希望前中油公司總經理潘文炎來擔任董事長,民股則堅持由專業人士組經營團隊。雖然中油投資比例沒有超過百分之五十,卻是最大股東;中油是國營事業,中油轉投資的「民營」公司董事長與總經理的「派」或「聘」任,還是得往「上」簽,由「上面的人」表示意見。

2006年1月19日,終於召開國光石化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發起人會議,推選董監事,並隨即舉行第一屆第一次董事會,推前中油董事長郭進財、副總經理邱吉雄擔任國光石化首任董事長及總經理。

國光石化公司成立,聲稱是公民營合組公司的先例,為我國最大石化投資計畫,將在雲林離島工業區、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中東園區設廠,投資金額共6,000億元。

2006年10月2日,行政院經濟建設委員會通過中油轉投資國光石化公司的「雲林石化科技園區合資計畫」。國光石化公司資本額為1,113 億元,中油公司持有43%股權,投資額為479億元,將採分年編列方式投入;其餘皆為民間股東,股權結構為遠東集團20%、長春石化20%、中國人纖10%、和桐化學3%、富邦金控4%。

政院門口,裸體抗爭

在行政院院會拍板決定台塑鋼廠與中油八輕同步進駐雲林離島工業區後,環保團體指控行政院趕在京都議定書生效前,倉促批准台塑鋼廠和中油八輕在雲林離島工業區設廠,並向監察院與立法院陳情,請求協助調查行政院有無行政疏失,並要求在沒有完善環評前,應停止相關預算。

台灣永續聯盟、台灣環保聯盟、台灣生態學會、主婦聯盟環境保護基金會、綠色陣線、雲林自然讀書會、雲林縣野鳥學會、雲林縣鄉土發展協會、北港文化工作室、洪雅書房及梅林社區發展協會等多個團體,指控游內閣趕在改組前,倉促通過鋼廠及八輕,相當不負責。環保團體除了在雲林台西地政事務所前演出反諷行動劇,表達大地萬物的怒吼外,並提出「六輕設廠承諾未實現前,撤銷大煉鋼廠和石化科技園區設廠案」、「請政府輔導開發業者自籌水源,不動能用人民的稅金,破壞萬物共有的山林,建造水庫供應財團」 、「重新評估離島工業區開發總量管制問題,以區域環境特色或承載度作為開發考量」等三項訴求。行動劇中,八色鳥、招潮蟹、牡蠣、烏魚、黑嘴鷗及綠頭鴨從麥寮遷移到台西,逃離了六輕的汙染,沒想到台西又要引進鋼廠及八輕,嚇得這些水族與鳥類集體跑到戶政事務所來辦理戶籍遷移,卻吃了閉門羹,憤而在門前燒戶口名簿,表明離開傷心地的決心。

2月15日,眾所矚目的京都議定書正式生效日前夕。為了呼籲政府正視溫室氣體議題,並抗議政府同意高汙染的中油八輕與台塑鋼廠計畫,由台灣環保聯盟、台灣生態學會、台灣永續聯盟、雲林縣野鳥學會等環保團體及六名來自靜宜、環球、台大的學生,在行政院圍牆前一字排開,以寫著「拒當環保無賴」的小紙片遮住重要部位,背部寫著「反八輕煉鋼廠」等字樣,並拉著「揭穿國王新衣,正視京都生效」長條抗議海報,進行台灣史上「首次」的現場實境裸身抗議。

環保聯盟秘書長何宗勳表示,政府無視京都議定書的國際規範,還反其道發展高耗能產業,裸體演出就是要諷刺政府「穿著國王新衣,光著屁股走進國際社會」。一位參加裸身抗議的同學表示,京都議定書關係的是全球環境,但台灣政府卻不聞不問;教科書上清楚寫著鋼廠與石化廠會排放大量二氧化碳,政府卻核准台塑鋼廠及中油八輕,根本就在開環保倒車。

何宗勳認為,「裸體抗議」其實是社會運動的最高境界,代表著對思想與信念,一種最原始、單純與無私的奉獻。裸體抗議在台灣已不是第一次。解嚴前,至少就有許曉丹脫衣「以乳頭對抗拳頭」的演出。2003年7月23日,在苗栗縣竹南鎮龍鳳里也有四位「半裸」男女,手持海報跳入「鈴木埤」,高喊「還我埤塘清水,不要垃圾傾倒」,抗議縣政府任由包商傾倒廢土,破壞水塘而不聞不問。

由於抗議活動並沒有提出申請,街頭裸體演出表達抗議,是否涉及違反集會遊行法與妨害風化,現場錄影蒐證的警方聲稱要傳喚「脫衣脫序」的六名學生,約談訊問何宗勳後,再函送台北地檢署偵辦。

事後,詢問相關當事人有沒有被警方約談,答案是「沒有」。也許,是過程相當「平和」與「第三點未露」的關係。

裸體抗議行動後,傳出雲林縣政府主任秘書陳武雄向環球技術學院施壓,要求環球技術學院要「處理」學生裸體抗議。3月4日,就有參加裸體抗議的三名環球學院的學生在中興大學、靜宜大學及東海大學學生的聲援下,喊著「我愛環球、學生勝利」口號走到雲林縣政府大門,演出行動劇抗議政治黑手伸進校園。不過陳武雄表示,學生裸體抗爭事件後,他未去過環球,何來施壓?希望司法單位調查,還他清白。校方也隨後發出聲明說,校方尊重、維護學術自由,但不希望學生任意參與有爭議的活動,家長將子女託付給學校,學校有責任引領學生學習;至於學生指稱教官約談,校方認為「約談說」太過沉重,教官只是出於師長的關心而已。

2005年2月15日行政院門口前的裸體抗議行動後,由中興大學、東海大學及環球技術學院等學校學生組成的「濁水溪解放青年軍」,於5月25日在西螺大橋橋頭誓師成軍,並演出行動劇,敘述濁水溪被溪州、林內焚化爐等「十害」摧殘而奄奄一息,亟待拯救恢復生機。

5月27日起,「濁水溪解放青年軍」展開為期3天的「守護濁水溪,行腳彰雲投」行動,以「急行軍」方式從濁水溪口走到集集攔河堰,為6月5日「我要活下去-為環境而走」大遊行暖身。

2006年2月15日,京都議定書生效日屆滿一周年前夕,曾帶隊前往行政院裸體抗議的環球科技大學助理教授張子見,這回以「解放海洋」為訴求,率領台西地區蚵農及學生前往台塑鋼廠及中油八輕預定地-台西五條港邊裸泳,抗議政府漠視京都議定書,反對八輕、鋼廠進駐雲林。他們光著屁股,拉開海報標語:「Green Government?Greenhouse Gases Maker!」反諷「綠色執政團隊」已成為最大的溫室氣體製造團隊。

發蚵超人,守護海岸

在民風淳樸的雲林,裸體抗議是驚世駭俗的抗爭手法,但是對於勢單力薄的環保團體而言,卻是他們唯一能夠爭取到全國媒體注目的方式。雲嘉平原向來是台灣NGO的沙漠,具有倡議性質的民間團體不容易在此生存。1989年,環保聯盟雲林分會成立,最首要的任務就是反對台塑六輕開發。就像當時的許多環保聯盟分會一樣,雲林分會是由民進黨新潮流成員籌組而成,很早就與政黨過從甚密。六輕開始運轉之後,環保聯盟雲林分會也隨之潰散瓦解,活力不再。2002年,張子見來到環球技術學院教書,開始組織雲林縣環保聯盟,直到2006年才向雲林縣政府申請立案,原先的民進黨系統完全撤出,雲林縣環保聯盟成為純粹的環保NGO。

儘管雲林環保聯盟取得了法律上的地位,但是他們能動員的人仍然相當有限,積極活動的成員不超過5位。因此,為了阻擋湖山水庫、台塑煉鋼、八輕(國光石化)等開發計畫,雲林環保聯盟只能採取成本最小的方式搞運動。有一陣子,台北的蠻野心足協會覺得這實在不是辦法,除了贊助雲林環保聯盟一些辦公設備外,也提供了一個專職的人員給雲林環保聯盟。2006年初,雲林環保聯盟開始接觸台西鄉的蚵農,反對台塑煉鋼與國光石化的運動才從少數的中產階級運動者,擴展到草根群眾。

麥寮六輕位於台西鄉的北邊,很早以來,台西的養殖業者就身受其害,遭池魚之殃。2000年,雲林離島工業區仍在抽砂造陸階段,負責施工的榮工公司就常將抽出來的泥濘砂土任意排放,這些爛泥巴糊住蚵殼,蚵苗沒有辦法附著,蚵民損失非常嚴重。200多位蚵民組成了雲林縣淺海養殖協會,在林進郎的帶領下,他們去控告榮工公司,至今官司已經超過十年,受損的蚵民仍沒有獲得補償。六輕量產後,當地養殖業者的損失更是慘重。工業廢水的排放破壞了海洋水質,以前一條蚵架可以生產6斤蚵仔(牡蠣),目前卻只剩下1斤,以前1年不到就可以採收,現在得花2年。文蛤養殖戶的處境也好不到那裏,以前10個月就可以採收,現在得等12個月,以前每年有收成,現在變成每3年只能收2次。一遇到下雨,大量的煙塵就被雨水夾帶下來,文蛤都死光光。蚵農與文蛤業者多次向台塑求償,因拿不出法律上有效的證據,只能含著淚水承擔所有損失。更令當地民眾氣結的是,台塑提供了各種回饋給麥寮,但是一樣受到污染的台西,卻什麼也沒有。

一開始,台西鄉民是贊成台塑鋼廠與中油八輕的;鄉公所很早就辦過23場「說明會」,根據他們的「民調」,有54%的民眾是持「贊成」的立場。反對人士指控,這些所謂的說明會是財團資助辦理的,鄉公所沒有提供完整的資訊。在地方頭人的聳動下,一些鄉民只是被動員來的,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勾選了什麼樣的問卷。這種說法不無其真實性,在台西,蚵農與文蛤業者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長者,教育程度偏低,他們的下一代往往不願意接手辛苦的養殖工作。既然經營越來越困難,受害的委屈無法獲得賠償,正義也無法伸張,又後繼無人,與其坐視日復一日的損失,不如一了百了讓財團來徵收,至少可以拿一筆退休金來養老。

這種無奈的心聲,常在力抗財團掠地開發、心疲力倦之餘,從老蚵農的口中流出。

當初六輕在麥寮開發時,據稱有政治人物帶頭炒地皮,獲得了上億的暴利。台西鄉有些養殖業者也有樣學樣,將他們的漁塭拿去抵押,到處買地等著被徵收。結果台西區的開發延宕,他們因而被套牢。這些人不堪長期的貸款負擔,期待台塑鋼廠、國光石化來徵收解套,可以理解。遺憾的是,這種待價而沽的風氣竟然感染到外海養殖的蚵農,儘管他們沒有土地所有權狀,一旦有開發計畫進來,補償金額是根據蚵架的數目計算。因此,有些蚵農趕緊先佔先贏,忙著打基樁佔地,以爭取未來更多的補償。

至於,地方支持台塑與中油的高「民調」是怎麼來的?這與惡質的地方政治不無關係,一些掌控地方政治權力的頭人,常常讓地方「想要多講話」的人不寒而慄,「頭人講好就好」成為鄉間「順民」最普遍的態度,要我們簽就簽、蓋章就蓋章。在台塑煉鋼的環評會場上,一位來自雲林海線的重要級人物,就宣稱「自阿祖以來,我們家就是沒有看過白海豚,環保團體是亂講一通」。這位前科不少的政治人物,見笑轉生氣,企圖毆打播放白海豚影片的台灣生態學會祕書長陳秉亨,結果趕來勸阻的文魯彬遭殃,在環保署的茶水間被痛毆了一頓。事後,有黑道人士前往陳秉亨在台南的老家「打聽」。因此,在地方上,就算是反對開發的鄉民也不太敢公開表態,高「民調」當然不足為奇。

蚵農出身的林進郎膽識過人,在他帶領下,雲林縣淺海養殖協會成為了反對台塑煉鋼與國光石化的重要力量。黑道混混曾多次向他警告,但都被他嗆回去。傾向於有條件支持開發、以文蛤養殖業者為主的台西鄉養殖協會,在林進郎眼裡,根本就是為「待價而沽」。

2006年2月16日,雲林縣淺海養殖協會發動抗爭,在離島工業區新興區入口處宣讀「守護海岸宣言」,羞澀的老蚵農也受到熱血青年裸泳行動的鼓舞,手持蚵殼打造的「金蚵寶劍」,演出「發蚵超人大戰溫室魔王」行動劇。劇中,蚵仔伯吃下有台灣威而剛之稱的「蚵仔」,搖身一變成為可以讓養「蚵」產業永續「發」展下去的「發蚵超人」,與蚵農一起打敗溫室魔王。蚵農的動員使得反台塑煉鋼與反國光石化運動獲得了群眾基礎,也提升了反對者在地的影響力與能見度。在以往,雲林環保聯盟的抗爭活動,在地方上還不一定上得媒體版面;一旦蚵農向縣政府集體請願,情勢就變得不一樣。有了在地的反對民意,蘇治芬主政下的縣政府開始扮演更積極的角色,也開始會主動徵詢環保聯盟的意見。

綠色戰友,令人失望

多數環保團體,或者所謂「環保人士」,對於2000年政黨輪替、被視為「綠色戰友」的民進黨執政是有些期待的。2000年10月27日行政院宣布停建核四,有多少參與反核四的運動者,興奮地掉下眼淚。但興奮的情緒,在藍營媒體日以繼夜的鞭打下,一日一日暗淡退去;110天之後,2001年2月14日,行政院長張俊雄宣布核四即日起復工,張俊雄的一句「對我來說,這是痛苦的抉擇,也是無可迴避的責任」,同樣讓人痛心到掉下眼淚,不「齒」之聲四起。

之後的四年,執政的民進黨在若干全國關注的環境議題上,並沒有給環保團體滿意的回應。不能否認的,「隱忍」是不少環保團體內部的一種默契,總是期待執政者能予以友善回應。除了中油八輕與台塑煉鋼廠以外,濱南工業區開發計畫、蘇花高速公路、湖山水庫等都是明顯的例子,甚至引發了綠色團體的不滿與批判。

在國民黨下台後,主導濱南工業區開發計畫的東帝士與燁隆,分別傳出財務危機,已經沒有能力再推動這項充滿爭議的開發計畫。東帝士老闆陳由豪,丟下在台灣的一屁股債務,續繼在中國發展他的事業第二春。經營不善的燁隆由中鋼入主,出乎意料地,民進黨政府竟然任命燁隆鋼鐵副董事長郭炎土空降擔任中鋼董事長。對於濱南開發大煉鋼計畫念玆在玆的郭炎土,將中鋼尋找第二鋼鐵廠的夢想移轉到台南七股。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局,環保人士看傻了眼,他們萬萬沒有料想到,經營不善的民營企業可以借屍還魂,利用「假民有、真國營」的中鋼續繼推動。台南縣政府要求內政部區域計畫委員會駁回濱南開發計畫的土地報編申請,但是民進黨政府對於環保人士與台南縣政府的訴求卻一拖再拖,一直到了民進黨下台後,內政部才正式駁回(2009年9月1日)。濱南工業區開發計畫起源於國民黨執政時期,也終結於國民黨執政時期;八輕(國光石化)同樣起源於國民黨執政時期,也同樣終結於國民黨執政時期。執政八年的民進黨竟然沒能給「綠色戰友」一個交代,身歷其境者,還能自我安慰、期待什麼?

「蘇花高」爭議,也不遑多讓。早在九○年代,每逢選舉,國民黨政治人物就以改善交通為號召,蘇花高、中橫快速道路、台十一線拓寬都是曾經用來動員選票的最有力武器。只是幾十年下來,花蓮縣民的交通並沒有太多的改善,卻是造就了一群專門批評環保團體的民意代表。2003年的花蓮縣長補選中,為了拉抬候選人游盈隆的聲勢,民進黨政府不僅提出爭議的頭目津貼政見,蘇花高竟也成為主打的訴求。在那一年的選舉中,蘇花高這張牌並沒有為民進黨爭取到太多的選票,國民黨的謝深山依舊如預期高票當選。儘管如此,民進黨政府仍然相信過去國民黨主打的建設牌,如法泡製地在該年年底提出「新十大建設」,蘇花高就是其中的一項。一直到第二次政黨輪替前,原本為了民進黨候選人量身設計的蘇花高,反而成為地方上藍營政治人物最常喊的口號。民進黨政府真正放棄蘇花高,是在總統大選揭曉後。2008年4月25日,已經進入看守階段的民進黨政府正式退回了交通部所提的蘇花高環境影響差異分析報告。

「湖山水庫」也是位於雲林縣。2000年總統大選中,民進黨意外地在這個之前從沒有執政過的地方拿下了第一高票,執政之後,卻在海邊推動重工業,山上蓋水庫。就如同備受爭議的美濃水庫一樣,湖山水庫也是一座穿山引水的離槽水庫,座落於地質不穩的地帶,而且還會威脅到國際注目的八色鳥。令環保人士不滿的是,民進黨政府有樣學樣,沿襲當時國民黨強力推銷美濃水庫的手法,誤導公眾視聽,將水庫宣傳成為解決民生用水、避免沿海民眾長期飲用地下水的「政績」,蓄意隱藏88%的水是提供給包括台塑六輕在內的工業使用。

在地組織的努力,加上環保團體的相互支援,反美濃水庫成為了晚近客家運動的重要指標,也迫使陳水扁宣佈,在他任內一定不會興建美濃水庫。但是反湖山水庫運動,就沒有辦法累積這樣的反對聲勢,在沒有選票懲罰的壓力下,民進黨決定採取國民黨政府的老路線,用納稅的人錢補貼高耗水的私人產業。2006年初,反對湖山水庫的環保人士在立法院進行遊說,結果卻令他們難過。在民進黨立委中,只有原先就出身環保團體的田秋堇、王塗發極力支持。明明是民進黨政府所提的預算,但是在野的國民黨團卻是祭出黨祭,支持備受爭議的湖山水庫預算。這樣的發展,讓環保人士深感痛心,他們認為「國民黨沒進步,民進黨卻國民黨化」!

2005年1月,行政院核定中油八輕與台塑鋼廠進駐雲林離島工業區後,環保團體對於「綠色戰友」的「不爽」,在隱忍多時後,終於一波一波爆發出來。環保團體不僅嗆聲「綠色執政、環境災難」,還要與民進黨脫離「戰友」關係;甚至在2005年6月第二次全國能源會議前夕,指控民進黨不願正視京都議定書,不願制定減量目標,根本是在為八輕和台塑鋼廠解套,並抨擊民進黨比國民黨還倒退十年。

到了2006年3月,因為中部科學園區后里農場(第三期計畫,簡稱為中科三期)環境影響評估期間,行政院副院長蔡英文的一通關切電話,加上院長蘇貞昌的不斷放話,表態支持中部科學園區、國光石化和台塑大煉鋼廠,指責環境影響評估程序是經濟發展的最大「絆腳石」,導致環評委員的激烈反彈。文魯彬、李根政、周晉澄、徐光蓉、郭鴻裕、陳光祖、詹順貴、劉志成、顧洋等九位環評委員連署聲明,炮轟行政院干預獨立專業審查機制、踐踏委員會形象和尊嚴。

幾位委員的一紙聲明,讓行政院顏面盡失,對標榜「綠色執政」的民進黨而言,是一大損傷。

環團嗆聲,脫離關係

2005年4月22日,世界地球日。

30個團體舉行「全國NGOs 環境會議」,陳水扁總統應邀出席會議,「照本宣科」地宣示要努力推動永續政策,要有更周延的能源發展政策,要改變高排碳的產業結構等等;不料環保團體並不領情,發表宣言「嗆聲」,斥責民進黨是破壞環境的凶手,要與民進黨脫離「戰友」關係。總統在離開會場時,張子見等環保團體代表還在會場外高舉大字報呼喊「反湖山水庫」、「反八輕大煉鋼廠」、「反蘇花高」、「綠色執政、環境災難」等口號。知名的生態學者陳玉峰教授也在演講中指出,近五年來政府環境、生態施政大開倒車,全國各地舊有的高汙染國營事業或公共工程,不但未見改善,反而變本加厲,像八輕、台塑鋼廠、湖山水庫、蘇花高速公路、台中港等工程,不斷加深對環境的破壞與傷害。

在民進黨執政下,環保團體與政府的衝突從原先體制外的街頭,移轉到體制內的各種決策管道。在陳水扁上台之後,環保團體開始取得各種參與的機會,從行政院國家永續發展委員會、非核家園宣導委員會、到環保署的環評委員會,都可以看到環境運動者的身影。然而,程序性的開啟,並不意味著,環境運動者可以將他們的理念轉化成為具體的政策。事實上,正是由於民進黨政府的「半調子」改革,在程序上納入了環境運動者,但在實際政策上,卻採取了開發至上的拼經濟路線,兩者的衝突才更形激烈。

就環境影響評估來說,在國民黨執政時期,它就像是一個橡皮圖章,幾乎任何有重大疑慮的開發計畫都可以獲得「有條件通過」,而反對者也只能採取「費力把事拖」的策略,企圖以時間換取空間。政黨輪替之後,民進黨政府採取了環保人士的要求,環評的資訊與參與變得更透明。在以往,環保署對於環評審查的各種訊息保密到家,環保團體需要透過民意代表施壓,才能取得開發單位所草擬的報告書,現在透過網路就能下載全文。更重要地,環保署也修改了審查委員的資格規定,不再侷限於狹義的科學專業背景,民間團體的參與經驗也是可以被承認。細看2005年8月上任的第六屆環評委員名單,就不難發現和過去有相當大不同。除了7位部會官方代表外,14位專家學者中有環保團體代表,也有活躍於環境運動的學者。

遺憾的是,在民進黨持續扶植高耗能、高污染、高二氧化碳排放產業的格局下,環保團體不但沒有被朝廷招安,環境運動出身的環評委員,也不見得是行政院想像中的聽話者。不想被摸頭收編的,就選擇出走、抗議。因此,在第六屆環評委員任期間,我們看到各種環評的亂象,有開發業者指名要若干環評委員「迴避」;也有環評委員剛在環保署樓上開完會,立即在大門口靜坐抗議。這些畫面讓想要「吃碗內看碗外」的執政者得不償失,甚至是灰頭土臉。有綠營縣市首長對這些畫面是有微詞的,好幾次為縣府開發計畫而列席環評會議的蘇煥智就曾表示,有些環評委員講話口氣「太超過」,讓他有像小孩被大人「教訓」的感覺。

環境運動者史無前例的獲得聘命,不儘政策參與因此更形深化,「做中學」的過程,一方面提升了台灣環運的專業能力,另一方面使環評制度開始發揮原先設計的把關作用。然而,接下來的第七、八屆環評委員會,已不再有民間環保團體代表或所謂的環保團體推薦的人選獲聘。

顯然,這項由昔日反核大將張國龍署長(2005.6.8-2007.5.20)首創的機制,隨著張國龍的卸職而不再,何日「君」再來?就看以後的執政者有沒有勇氣了!